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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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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六月中旬,梅雨應時而來,空氣混雜濕泥的氣味,本是悶熱的天更是蒸籠一般窒息。

蔣離倚靠著樹樁,任由雨滴砸在染了些汙泥的華裳上,擡眼看上方黑雲壓城,心下茫然無措。

“矜矜。”一旁面色蒼白的婦人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衣裳撐在蔣離的上方,盡量讓自己的明珠不受沾染,“莫要淋雨著涼了。”

“此處不及京城,若是害了病……”

聽見有人喚自己的乳名,蔣離收回目光,看向婦人的眼睛裏載滿了悲傷,她欲開口,卻是承著悲涼:“娘親,爹爹他……”

是不是被處死了。

後面的話她沒敢問出口,只是化成眼淚順著消瘦的臉頰沒入濕透的泥地裏。

王念語沒有接話,她將衣裳虛蓋在蔣離頭上,伸手輕撫著少女的臉頰:

“矜矜,你只要知道我們蔣家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情,沒有對不起任何人……我們是清白的。”

“那為何要抓走爹爹和叔父?”蔣離紅著眼睛,她從小就被細心呵護,無憂無慮長至芳華,竟是一夜之間一無所有。

只剩下娘親還有下人與她一起流放邊塞。

王念語心疼地擁著女兒,心道蔣家樹大招風,一時不察被人陷害。

但她不能說,她希望借這次流放,帶著自己的寶貝遠離京城,遠離朝堂,母女倆相依為命,安穩度過一生。

“旁的不要再問了,矜矜,往後娘親會伴著你。”

蔣離將頭埋在娘親的脖頸間,捂著自己喘不過氣的胸口,不再言語。

安慶十四年,京城接連發生世家子女慘死事件,皇帝下令徹查無果,後來事件稍停,案件便同黃紙一同壓至箱底;

但這並不意味兇手悔過自新,反而更是囂張,將主意打在了皇室子弟身上。

安慶十六年,太子於江南離奇死亡,皇帝震怒,親自下場領大理寺搜查朝臣抵府。身為陛下左膀右臂的蔣家自在其中。

當時蔣時正從江南歸來,尚未回府便被皇帝邀請同行,沒成想最後竟真在蔣府搜出太子令牌,以及尚未銷毀完畢的、蔣時與鄰國暗中勾結的信件。

這盆臟水潑得整個蔣家始料未及,還未等蔣時找出幕後兇手,朝堂上的權臣似乎一夜之間統一戰線,認定蔣府人贓俱獲,必是陷害太子的真兇。

於是,往日欣欣的蔣家一夜虛無,九族男子皆被株連,婦孺兒童盡數流放。

這其中必然有人做手腳,但如今都不重要了。

王念語只想帶著自己單純無辜的女兒,遠離人鬼不分的是非之地。

——

夜半,蚊蟲攀上蔣離的手臂,她忍著難受將它們拍落,轉眼看著娘親就睡在自己的身旁。

她將身上唯一一件朱色的長袍輕輕蓋在娘親的身上,起身想活動一下自己的四肢。

她不是一個人,她還有娘親,還有蔣家上下數個下人,所以必須打起精神來。

“請不要隨意走動。”一旁輪班的侍衛輕聲提醒。

蔣離在京城的名聲可謂響亮,幼時精通詩書,長大後更是因為才貌雙全而被稱為“馨藝小姐”,侍衛以前遠遠看過一眼,沒想到再次見面竟是這般場景。

他看著蔣離蒼白的面容,聲音放輕:“快到邊塞,四處未知兇險較多,蔣小姐還是不要隨意走動的好。”

蔣離尚有良好家教,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,只道在旁邊灌木後的小河處清洗四肢。

那條小河不算遠,擡眼便能看見,於是侍衛便同意了。

蔣離道了謝,小心穿過灌木,蹲在小河邊細細清洗著被蚊蟲咬起的紅包。

細細簌簌——

身後有草叢翻動的聲音,蔣離沒有在意,將手伸入溪水之中,感受涼意流動指尖。

忽然,淩厲的聲音劃破寂靜的深夜,侍衛駐守的地方突然有人尖叫了起來。

淒厲的叫喊聲將蔣離嚇了一跳,她匆忙收回自己的手,猛地起身,就著月光回頭看向來時的方向。

火光猛然在少女墨色的眼眸中燃起,黑色的身影在光亮間飛速移動,手起刀落,鮮血似噴濺的墨汁,尖叫聲戛然而止,沒有留下任何餘地。

蔣離一直在優渥安全的環境下長大,從未像今晚一般直面月光下的骯臟。

雙腿灌了鉛似的難以挪步,耳鳴聲在腦海中響起。

直到她在混亂中聽見娘親的呼喊。

“矜矜——!”

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,蔣離快步跑向聲源處,就見幾個侍衛和家仆將王念語圍在中間,抵擋殺手的刀劍。

“娘親!”蔣離從灌木中跑出,沒成想叫聲引起了黑衣人的註意。

下人們循著聲音,更快一步沖過來。

“保護小姐!”

蔣離從未學過武功,僥幸躲過幾招後快速拉著王念語的手腕就要逃離。

“你們快離開!”侍衛顯然察覺到,這夥殺手是沖著蔣家人來的。

但殺手並不打算放過這裏的任何一個人,他們加快速度解決完所有人後,循著蔣離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。

“矜,矜矜。”王念語看著前面拉著自己的女兒,將淚水忍了回去,“這樣下去不行,你我分開跑!”

“不行!”蔣離想也沒想便拒絕了,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,更何況是娘親。

王念語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無盡的黑暗,用盡所有力氣將蔣離抱住,滾進一旁高聳的灌木叢裏。

兩人一路滾下了坡底,緩了好一會,蔣離欲要起身時,卻發現自己的腳踝和手臂傳來陣陣痛意。

是扭傷了。

上方傳來熟悉的細簌聲,王念語將身上的朱色長袍披在蔣離身上,低頭親吻著她的額頭。

蔣離似是明白了這一吻的用意,她眼中皆是不可置信:“娘親……”

月光涼涼,她僅能看見娘親眼底裏的晶瑩。

“矜矜以後會安穩度過一生的,對吧?”

還未等蔣離回答,她便轉身沖進黑暗中,僅留下一個瘦弱又決絕的背影。

蔣離動彈不得,在驚嚇與極度的悲傷中昏了過去。

——

這裏的動靜不大,卻還是引起了殺手的註意,只見一抹纖細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沿著小河邊逃亡,身影一閃便追了過去。

王念語聽著身後的腳步聲,逐漸緩了腳步,她閉著眼睛,細細回憶著蔣離和蔣時的面容,最後縱身跳入小河之中……

此時天際已微微泛白,殺手潛伏在周圍好一會,確定附近不再有活口之後便盡數離去。

——

林中鳥鳴此起彼伏,梅雨隱去蹤跡,大地終是迎來了無情的烈陽。

光劍穿過稀疏的枝葉,打照在少女緊蹙的眉間。

樹上的小鳥好奇地盯著地上的外來客,飛下枝椏落在她散開的發間,前喙試探地點著她眉間隆起的紋縫。

蔣離被細微的觸碰喚醒,她欲睜眼,卻被陽光刺得泛出淚水,待思緒漸攏,淚水卻是源源不斷了。

分明是明媚的六月天,她的心卻如墜冰窟,腦海裏反覆倒映爹爹和娘親離開的背影。

強撐著身體緩慢挪動至樹幹倚靠,蔣離忍著欲裂的疼痛緩緩起身。

身上每一處都似針紮,不過比起昨夜不能動彈,現下她倒是可以起身行走了。

擡眼望去,一路盡是郁郁蔥蔥的樹林,蔣離照著記憶中娘親離開的方向緩步移動,心裏報著淺淺的期盼。

走了好一會,她腳底突然踩到了某樣東西,差點再次摔在灌木叢裏。

小心翼翼地挪開腳,她彎腰將一塊木牌拾了起來。

僅是看了一眼,少女周身便泛起了強烈的恨意。

她想起半年前,爹爹南下江南前的場景。

“爹爹此番去江南辦事,矜矜可有要帶的玩意兒?”

蔣時站在馬車前,對著蔣離溺愛地笑著。

“我想要爹爹帶我一同去江南游玩!”蔣離站在蔣府大門前,挽著王念語的手臂撅著嘴不滿道,“往常都會帶著我和娘親去的,怎得這次就反悔了?”

蔣時有些無奈,欲要解釋,一旁的馬夫開口催著時間:“大人,左丞相怕是要等急了。”

蔣時聞言,匆匆交代幾句話便乘著馬車離開了,走時還不忘承諾自己的掌心肉:“這次爹爹是有要事在身,下次一定獨獨你去江南玩個遍!”

少女心性的蔣離一下就被哄好了,她大聲同遠去的馬車道別,卻不知再次相見竟是物是人非了。

她定定看著手裏的木牌,上面只印了一個字。

“左。”

是了,一番折騰下來,她倒是忘了那日馬夫偶然提起的人。

她從小記憶力便好,記一個突兀的人物不是什麽難事,更何況那人還是唯一一個陪同爹爹南下的同伴。

所以江南到底發生了什麽?太子的死又跟這些事有什麽關系?左丞相又為什麽要對蔣家趕盡殺絕?

這一切對於一個從不涉及朝政的女子來說未免過於龐大無措,但蔣離不是笨蛋,她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回京。

要找到蔣府冤案的真相,為蔣家洗清冤屈,為爹爹和娘親報仇。

——

清澈的小河裏沒有游魚,蔣離站在邊上看著平靜的湖面,心裏做了決定。

只是她眼下她無權無勢,身無分文,況且還背著罪臣之女的身份。

唯一可行的回京方式,便是以書生的名義潛入近日的鄉試之中,依靠科舉層層往上回京,最後考取官職潛入大理寺,翻出當年世家子女失蹤案件的記錄,還有蔣家的罪證錄,才能尋得當年的真相。

這一路上,還要註意掩藏自己的身份,此事能鬧得這番大的動靜,絕不只有左丞相一人只手遮天,暗中的蛀蟲定是在夏國滲透紮根,無孔不入。

蔣離低頭盯著湖面規劃未來的覆仇計劃,卻看見河面隱隱泛起了圈圈波瀾。

是有人來了!

她下意識拔腿就跑,也不顧來人是否發現了她,手裏緊緊攥著那塊木牌和朱色的長袍,忍著四肢的劇痛沿著小河的下游跑去。

不知道跑了多久,好不容易跑出了偌大的樹林,前方還有一個不小的村莊,一輛馬車正往這邊行駛而來。

有救了!蔣離正要往馬車方向跑去,身後突然一聲破空,她只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劇痛。

但此刻來不及顧及太多,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往馬車方向跑去。

許是失血過多了,蔣離只覺得頭越來越暈,眼皮也開始無力。

天地一瞬翻動,少女昏迷前僅看見馬車上下來一個衣著華貴的男人,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都梁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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